吴晓刚:好的定量研究,一定是理论概念和统计技术的完美结合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现代社会学或社会科学起源于19世纪中期的欧洲,是一门运用科学方法研究现代社会现象之间关系的学科。法国社会学家孔德首创“社会学”一词,倡导用实证主义的方法来研究现代社会。实证主义拒斥形而上学,主张以科学的经验研究代替空洞的思辨、主观的臆测,认为除了观察到的以事实为依据的知识外,没有任何真实的知识。在孔德当时提出的实证主义社会学中,并没有今天社会科学定量和定性方法之间的分野或分裂。实证主义研究并不排斥定性研究,更不等同于定量研究。许多很好的定性研究,基于观察所得的经验资料,运用科学主义的归纳逻辑,也可以被归入实证主义的范畴。
实证主义社会学与统计学方法的结合,渊源于另一个法国社会学家、现代实证主义社会学的奠基人之一——涂尔干。涂尔干将社会学定义为研究社会群体层次而不是个体层次现象的学科,而统计学为研究群体层次的现象提供了一种有力的工具。他所著《自杀论》一书,更是成为运用统计数据进行实证社会研究和理论建构的典范。这种实证主义的科学研究方法后来被引入了美国社会学界,在哥伦比亚大学得以发扬光大,造就了以拉扎斯菲尔德和默顿为代表的“哥伦比亚学派”20世纪中叶的辉煌。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由于研究所需的统计资料支离破碎,统计学作为一门学科也刚刚开始发展。社会研究中所使用的定量方法均比较简单,仅仅停留在一般描述性统计的层次上。二战之后,统计学方法迅速发展,为科学研究目的而收集的复杂抽样调查数据也向越来越多的学者公开。定量研究方法在社会研究领域得到了更加广泛的应用。社会学家不仅将统计学家和计量经济学家发展出来的定量统计模型应用到社会学问题的研究上,而且还根据社会学研究的特定问题,发展出了一系列新的应用统计模型,并渗透到其他学科领域的研究工作中。过去50年里,社会学研究总的趋势是向更为严格的科学主义取向、更为专业化的方向发展,而这种发展在相当程度上是以统计学的广泛应用为基础的。这可以从主要社会学期刊所发表文献不断提升的统计分析水平上反映出来。同样的趋势也存在于经济学(最成熟)、政治学、管理学、教育学、人口学的研究中。
与其他一些社会科学学科(如经济学)不同的是,社会学在定量化研究水平大幅提升的同时,学科内部在方法论上的隔阂却越来越深。定量研究的扩展伴随着来自定性研究拥护者的不断批评。一般认为,定性研究和定量研究各有利弊,在研究中可以相互补充。但是社会现象的本质特征决定了统计学必然作为起核心作用的研究工具,并且会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正像其他研究方法一样,定量方法并不完美,有其缺点和局限,但它仍然是理解社会和变迁最好的手段和工具。
社会科学要研究的社会现象是由不同的个体组成的,其本质是它的变异性。如果组成社会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一样,社会科学的研究的任务就会大大简化。而事实不是这样。如何描述和刻画这种变异呢?唯一的选择是统计学。所以,我们说,研究社会群体层次的现象,统计学是不可或缺的工具。统计学之于社会科学,就犹如显微镜之于生物科学,或高倍望远镜之于天文科学,它能帮助我们看到肉眼看不到、常识感知不到的社会群体之间的差异模式。有一个著名的比喻说,统计学是一根路灯柱,醉汉(对统计一知半解的)只用它做支持的拐杖,而真正的研究者则可以用它来照明,这也是统计学对于现代社会科学研究真正的意义所在。
从事定量社会科学研究要比其他大而化之、侃侃而谈的传统的人文社会研究门槛要高,要求研究者有严谨的逻辑思维能力和系统的统计课程训练。然而,很多人仅仅将定量研究方法理解为一种技术,是因为他们将这种研究看做定量研究的全部。
一项好的定量社会科学研究,必须首先是一项好的社会科学研究,定量方法只是手段。
美国社会学家邓肯就认为,定量化单独并不等同于科学推理,有的时候反而令人误入歧途。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们常常会看到一种我称之为‘统计学主义’的病症:即认为计算就是做研究的同义词,那种认为统计学是科学方法论的完整的充分的基础的天真想法,那种迷信统计公式可以帮我们评估各种不同理论的相对优点,或一个原因的重要性。”
如何避免“统计学主义”之病,邓肯提出了两条可能的途径:
一是提高社会测量的水平;二是强调对社会过程的概念化以及在研究设计中体现出这种概念化的社会过程。
我们提出什么样的研究问题,做出什么样的研究假设,搜集什么样的研究数据,如何理解分析研究的结果,很大程度上均受到理论导向的影响。没有理论导向的经验研究是无本之末,无源之水。我们对理论的理解以及从实际访谈和个案研究中得到的对特定社会现象的深度把握,应当体现在这个概念化的过程和研究设计中。最后,我们的研究能不能成立,也有赖于定量研究最后的检验。
“工夫在诗外”。理论思维素养的训练,无法从社会统计学课程中得到,但却是社会学定量研究所必需的。一项好的定量研究,一定是理论概念和统计技术的完美结合。研究者的理论素养体现在研究设计之中。一个严肃的学者应当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局限,并将超越这种局限看作一种学术和智力上的挑战,而不是完全放弃。
社会科学中的定性与定量研究的方法论之争,或许永远不会停止。哪种方法更好,完全取决于学者的研究取向。